本文为Isaac Rauch Fellowship作品
第一章:不速之客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王一冰就会开始琢磨她到底是怎么跟联邦调查局(FBI)扯上了关系。她第一次见到两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和他们的翻译还是去年年初他们来到她位于南布鲁克林的杂货店里那次。店里摆满滋补干货和中国小零食,探员们戴着口罩,穿着日常的衣服。其中一个向她展示证件,另一个打开笔记本开始问问题。
你跟纽约中领馆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帮领馆做事?
领馆给你什么好处?
你反对台湾独立吗?
出于紧张,王一冰根本没敢仔细看他们的证件,只是尽力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但当他们离开后,她开始担心这些人是不是骗子。此后的几个月里,她都会提早打烊,天黑以后很少出门。“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真的是FBI的探员。”王一冰悻悻地说。
王一冰常喜欢穿旗袍这类中式衣服,一头黑发整齐的梳在脑后。她讲起话来语速很快,很符合她活泼外向的性格。47岁的她在中国时曾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2017年离婚后带着读小学的孩子移民来美,住在布鲁克林,五年以后在这里开了间小店。
2023年8月30日,她收到一封国土安全部的来信,要她前往该部门位于曼哈顿联邦广场26号的办公室进行移民问话。王一冰知道她之前的移民身份刚刚过期了,所以当九月那天她去那里见到移民局官员,他们说他们可以因为身份问题马上逮捕她时,王一冰并不觉得意外。
但移民局官员却拿出了一份英文文件对她说,如果不想住监狱,最好在上面签字。王一冰英语水平有限,她大概明白这是要将她转给另外一个政府部门继续问话,这个部门就是FBI。这时候年初曾到访她的小店的那两名探员走了进来,将她带到另外一个房间,房间没有标识,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他们又就她与纽约中领馆的关系,尤其对她在前一年的年底曾经帮助组织过的一场广东社区侨领和一位中领馆领事的见面会特别感兴趣。
2019年,王一冰成立了一个名为台山侨胞妇女联合会的社区组织,英文叫”Chimerica妇女联合会”,取自学者弗古森(Niall Ferguson,音译)和舒莱瑞克(Moritz Schularick,音译)在2006年创造的词汇,用于形容中美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这家组织的会员都是来自王一冰家乡台山的女性,像纽约很多的华人社区组织一样,这家组织与纽约中领馆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但FBI的探员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他们问了王一冰当台湾总统蔡英文和副总统赖清德同年早些时候分别过境美国时,她去参加示威的事。他们说她在示威人群中分发的中国国旗是中领馆一个领事给她的,但王一冰否认了这一点。问话当中,探员们对她说,她为中领馆工作,这是间谍行为。听到翻译嘴里说出这些词时,王一冰很惊讶。”你意思是说我是007吗?”她问,脑子里翻腾着电影里的间谍角色詹姆斯·邦德的样子。
如果王一冰看起来好像不太害怕,那是因为她几天前刚刚跟一位美国公民领了结婚证,使她可以留在美国提交新的绿卡申请。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折腾之后,移民局官员最终允许王一冰离开,并给了她一个之后再向移民法庭法官陈情的日期。对于身份被质疑的移民,这是常规的程序。
王一冰认为她在一次竞争激烈的地方选举中支持一位参选人而没有支持另一位,因而得罪了人被社区里的人向FBI告了黑状。她也在各种社区活动上听说过去一年大概有十几位华裔社区侨领被FBI问过话。王一冰的确反对台湾独立,对于中国出生的人来说这种立场并不罕见,她也的确参加过一些集会来表达这种立场。她认为如果在正常状态下,她在社区里做事和参加政治活动根本不会受到质疑。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正常状态。
自2018年以来,中美关系已经降至1979年两国恢复邦交后的历史新低。先是前总统特朗普对中国发起了贸易战,美国指责中国偷窃美国的知识产权产品。中国主席习近平对此进行强力还击,两国都加强了对对方间谍活动的打击。而持不同政治立场的中国移民夹在中间,成了两国政府国安执法人员关注的对象。他们的政治活动被放在放大镜下仔细查验,给他们自己和家人带来严重困扰。纽约的华裔社区中蔓延着疑神疑鬼和惴惴不安的氛围,很多社区活跃人士现在开始以人畜无害的小爱好来消磨时间。
“我认识的一些侨领现在买了鱼竿整天去钓鱼。”服务福建移民的社区组织、福建三山会馆永远总顾问王纲勇说。
在美国,对于中国共产党渗透的担忧达到了一个新高峰,特朗普上个月接受福克斯电视台采访时称中国故意将大批寻求庇护者送来美国。对于很多华人来说这种说法听上去有些荒谬,因为中方其实已经在采取措施遏制“走线”潮。与此同时,FBI在华人社区的执法活动更频繁地登上了媒体要闻,大标题个个耸人听闻。2023年4月17日,曼哈顿唐人街服务长乐移民的美国长乐公会要员卢建旺和陈金平被捕,并被指控帮中国建立和运营一个警察局。他们只是那段时间纽约和美国其他地区被捕的数位侨领中的两个,根据美国司法部发布的消息,这些侨领被指帮中国搜集在美异见华人信息或对这些人士进行骚扰。
卢建旺和陈金平被捕后,一些之前与中领馆关系密切的社区组织变得沉默而低调。举办活动邀请祖籍国领事参加原本是移民社区组织的普遍传统,但一些华人组织在是否邀请中领馆领事来参加活动的问题上开始犹豫。
“一些常规活动都可能被指责是在帮中共做事,所以很多侨领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给自己惹麻烦。”福建公所前主席郑时甘说。
第二章 :异见人士
2008年4月9日,北京奥运会的火炬传递途径旧金山,数千华人涌上街头为火炬欢呼。人群中站着曾是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学生领袖的周峰锁和几位来自中国的异见人士,尽管有六呎之躯身强力壮,周峰锁仍然看上去势单力孤。当他们拉出条幅呼吁关注中国人权问题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走过来,劝他们不要在这样的场合示威,但这些异见人士不为所动,周峰锁回忆说。那个人刚走开,周峰锁等人就被身边的一群欢呼群众围起来拳打脚踢。“那一刻,我意识到,他们可能看上去就是普通移民,但他们都是被中国控制的。”周峰锁在去年由他参与于曼哈顿创建的六四纪念馆中接受《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采访时说。
周峰锁1995年就来到美国生活,在他和其他曾经在美国遭到中共骚扰的中国异见人士看来,大部分的华人社区组织都在中领馆的控制下帮助中共推进其既定目标,他们认为美国执法部门在唐人街的执法早就应该开始。“这是中国异见群体第一次感到美国公众听到了他们悲愤的心声。”周峰锁在去年二月于长乐公会门前举行的一场集会上说。
曾经在美国抗议中国问题的中国异见人士们说,周峰锁在2008年经历的那一幕后来无数次的重演。而一些近期的法庭案件也列举了中共对海外异见人士的打压。2022年3月,纽约东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对一名中国国安部雇员林启明(Qiming Lin, 音译)提起诉讼,指控他在美国雇用一名私人侦探来破坏前天安门运动领袖熊焱在纽约参选国会议员的努力。根据法庭文件列举的电话录音片段,林对这位侦探说:“……打到他选不成……” (林尚未归案,案件仍未结案)。
2022年10月,新泽西州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的公诉人对四名为中国国安部工作的中国公民进行起诉,在多项指控中包括指其中几人向一名美国公民施压、要求此人帮忙扼制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到美国境内后沿途的示威活动。这起案件也仍未结案。
一些人权组织称中国对海外异见人士的打压近年来愈演愈烈,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去年四月发布的一份报告将中国政府列为”世界上最活跃的跨国镇压行为的制造者“。报告称中国自2014年以来发起过253项直接实体跨国镇压行动,占38个入榜国家被发现的此类行动总量的30%。
相对于周峰锁这一代老民运,今天在美国的支持民主的中国留学生对中国的镇压显得更加担心,他们中的多数人仍然是中国公民、家人仍在中国,因而相对来说更容易受波及。为了确保安全,他们常常不会公开宣传他们举办的涉及中国禁忌话题的活动。以”热风“( Zephyr Society)为例,这个关注中国社会运动的纽约组织只将其活动的时间和地点通过加密软件发送给经过验证的报名参与者,组织者还会告诫参与者在现场不要使用真名,也不要录像或拍照。
事实证明这种谨慎并非杞人忧天。去年6月29日,乔治城大学中国留学生张津睿收到他在国内的姐姐发来的信息要他马上通过视频会议软件Zoom与她联系。姐姐在Zoom上对他说的事吓得张津睿浑身发抖,“就好像马上要去上刑场那种感觉。”他说。
在此之前的两个月,乔治城大学附近的乔治华盛顿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成立了一个名为“炬火-波托马克”的独立学生组织,在成立宣言中有一句“中国共产党不是我们的合法代表”。张津睿之前也曾在社交媒体上发过一些支持民主的贴子,但他说自己并未参与“炬火”的创办。但中国的警察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在6月的那天找到了他姐姐,几天后又把他父亲带走问话几个小时。张津睿说这件事不会改变他的政治立场,但他也说:“我觉得我近期可能没法回国了。”
张津睿认为可能是乔治华盛顿大学一个亲中学生组织的人把他的名字交给了中国警察。“制造分裂让大家互相举报是中共的典型手段。”热风的共同创办人、希望只用姓名缩写的S. Z.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FBI对中国跨国镇压的反制在华人社区也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在曼哈顿唐人街,关于卧底的猜疑和谣传伴随着人们心中的恐惧四处流传,假扮FBI探员、以华人为目标的骗案也在增加。
FBI拒绝就这些以及王一冰的经历发表评论,但表示该部门的调查 “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注重申辩权,一个人的种族、国籍、祖籍国或族裔与FBI启动对此人的调查无关。”
第三章:幻灭
纽约市警察局警员白马达杰.昂旺坐在警局总部的证人席上,表情严肃。从警近八年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实现了美国梦”。但现在,这名来自中国的藏族移民迎来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艰险的时刻。之前,他曾被联邦检察官以帮中国收集流亡藏人信息为名起诉,但当这些罪名被全部撤销以后,纽约市警察局在九月里一个雨天举行了这场裁决听证会,意在将他踢出警队。
听证室中的昂旺身穿蓝色西装,领口佩戴一枚美国海军陆战队徽标。2013到2014年之间,他曾经作为海军陆战队的一员在阿富汗服役。他对警局的纪律惩处裁决官说,即使认为警局对他不公,他仍然对警局有好感。“我仍然想做警察,我仍然想为民服务。”昂旺说。
几个月后,具体说是今年的1月29日,昂旺被警局开除了。
那天的听证持续了大概八个小时,整个过程很煎熬。但对于昂旺来说,相比2020年9月21日数名FBI探员在他位于长岛的家门口,当着他太太和两岁女儿的面用M4机枪指着他的头给他戴上手铐的经历,听证会的煎熬根本不算什么。这种煎熬也远远比不上他在布鲁克林拘留中心度过的那六个月所经历的一切,那时候他被关在禁闭室,只被允许与律师和家人分别有过一次一小时的见面。
但令他意外的是,当联邦政府撤销了对他的起诉,纽约市警察局对他进行的建立在联邦起诉基础上的内部调查却仍然在继续,而之后他竟然还被开除了。“大多数建立在法庭案件之上的内部调查在检方撤诉后都会被取消,很难相信在一个最欢迎移民的城市,他们竟然会这样对待我这个新移民警察。”被捕前曾在皇后区111分局做社区事务官的昂旺说。
昂旺的案件是美国司法部2018年底推出的“中国计划”项目下的一桩,这个为打击来自中国的经济间谍行为而设立的项目是司法部历史上首个针对单一国家的执法项目,主要目标是学者和科学界人士,很多来自中国的移民成为该项目起诉的对象。但这个项目也被认为带有种族偏见且成效不佳,《麻省理工科技评论》杂志2021年底的一份分析报道指出,该项目下被起诉的被告人中只有大约四分之一是以违反经济间谍法的罪名被起诉,更多的人只是因为诸如在申请美国的研究经费时没有呈报与中国研究机构的关系这类操守问题被起诉。
而那些被卷入风暴的人常常会因此丢了工作、实验室被解散、或不敢再去申请联邦研究经费,一些人遭受的损失甚至在被法庭还了清白之后也无法恢复。曾供职于堪萨斯大学的化学家陶丰2019年成为“中国计划”下首位被起诉的华人学者,他被指拿着联邦经费在堪大做研究的同时,却未向堪大申报同期在为中国一所大学工作。现在,在打掉了九项罪名之后,他仍然在为仅剩的一项虚假陈述罪名而上诉。因为这个案子,他已经四年多没有工作,还背上了200多万美元的诉讼费,全家人举步维艰。“经济上的负担,精神上的压力,给你和你的家庭带来的打击,即使所有控罪都被撤销后也远远没有结束。”曾经在陶丰等华人科学家的法律诉讼过程中为他们提供支持的民权组织美国华人联盟总监薛海培说。
很多学界、政界和维权人士一直不遗余力为反对“中国计划”呛声,在一些引起广泛关注的案件最终以撤诉或败诉告终让司法部陷入尴尬之后,联邦政府在2022年2月取消了“中国计划”,但国会的共和党议员们至今仍然在试图重启这一项目。
而昂旺的案件到底是如何反转的,没人能提供一个明确的答案。这起案件公诉人手中的主要证据是调查人员获取的昂旺与中领馆官员之间的电话通话窃听录音,据此昂旺被指从2018年起与两名中领馆官员保持联系,他在通话中把其中一名官员称为“老板”、“大哥”。公诉人说这名官员隶属中共用来联络海外华人共同推进中国利益的中国统战部。起诉书说昂旺建议这名领馆官员与皇后区一家新成立的藏人社区组织和一些有政界经验的本地藏人建立联系,他还曾邀请这名官员参加警局亚裔警员组成的玉石协会的年度晚宴。
昂旺在接受《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采访时说,这些在公诉人看来是谍报人员与其上线之间的对话,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前中国公民和负责向海外藏人核发中国签证的领馆官员之间的普通聊天。“纽约市警局很多少数族裔警员都跟祖籍国领馆保持着常规交往,为什么他们不被起诉?还不是因为我的祖籍国。”
昂旺的遭遇是否跟他来自中国有关,这一点至今仍然是个谜。2023年1月,在昂旺的律师卡门(John Carman,音译)被叫到布鲁克林联邦法庭的一间安保严密的房间,查看本案的一些保密证据六个月后,司法部突然撤销了对昂旺的所有指控,只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解释:根据新发现的证据决定撤诉。“如果昂旺不是来自中国,我觉得他们肯定不会逮捕他。”卡门说,他说对方用来指控昂旺的证据“难以致信的薄弱。”
卡门做联邦刑事案被告律师已经近30年,目前也是中国警察局一案中卢建旺的律师,他说最近五年里来找他的华人客人比过去25年加在一起还多。“现在很多当权者都相信中国正在发起一场百年大战,从美国内部不费一枪一炮击垮美国。”卡门说。
对昂旺提起诉讼的位于布鲁克林的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拒绝对此案的撤诉置评。
回到纽约市警局去年九月的那场听证会,负责昂旺内部调查的警局巡官卡特(Daniel Cutter,音译)作证说警局在昂旺的案件中与FBI有合作,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所谓“中国计划”。在内部调查中,警局主要根据FBI提供的资料准备了1700个问题,命昂旺在6月5日前来接受问话。但昂旺的律师认为这道命令不合法,所以昂旺在律师的建议下当天没有到场,警局立即对昂旺提出了“不服从命令“的指控。
纽约市警局公共信息办公室确认了昂旺已经被开除,但没有回答《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提出的关于开除理由的问题。但昂旺知道,无论保不保得住工作,他都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了。他的女儿去年11月刚刚满6岁,现在看到成群的陌生人向她走过来时还是会非常紧张。昂旺尚未找到合适的方式,跟女儿解释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关于他被捕和被起诉的新闻报道,在网上仍然随处可见,就这样留在了互联网永久的记忆中。
昂旺说他现在很多时间都用来研究民权历史和近期涉及华人学者和社区侨领的案子,在他的内心深处,20年前吸引他来到美国的一些信念开始崩塌。”我自己的经历让我对美国开始重新审视,我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这个国家。“昂旺说。
第四章:爱国者
2023年7月2日,数百名华裔移民在曼哈顿的唐人街举行了一场游行,他们手持上书”上帝保佑美国”、”美国生日快乐”字样的标语牌,载歌载舞。虽然以往每年的美国国庆日都会有一些社区组织在自家会所内举行小型的庆祝活动,但这却是唐人街近年来首次举行的独立日大游行。与以往唐人街的游行和庆祝活动上,人们挥舞中美两国国旗的情况不同,这次游行的参与者被组织者要求手里只拿美国国旗。
纽约和平统一促进会名誉会长、82岁的花俊雄走在游行队伍中。作为组织者之一,这次只拿美国国旗的规定就是他发起的。”华人对美国的忠诚现在受到了质疑。” 花俊雄说。而这次游行的目的是表明中国移民即使对祖国一片深情,对能够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也同样怀着感恩之心。”如果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挥舞中国国旗,那这个信息就会被冲淡。”花俊雄说。
上一次美国华人感到自己必须在公共场合大肆宣扬对美国的忠诚还是在1950年代的韩战时期。巴鲁学院(Baruch College)历史学家布鲁克斯(Charlotte Brooks,音译)在她2015年出版的《毛与麦肯锡之间:冷战时期的美国华人政治》一书中记录了当时的情况。她说那时FBI对华人社区加紧了监控,特别盯住那些可能支持共产主义中国的华人。根据那个年代知名的华裔记者伍盖博(Gilbert Woo, 音译)的观察,华人”吓到浑身发麻”,好像”身为华人本身就是一宗罪。” 1951年旧金山的春节游行上,甚至出现华裔儿童手持”消灭共产世界”的标语。与此同时,支持台湾的华人移民开始向联邦政府举报身边支持中国政权的华人,说他们移民文件造假。结果这些举报促使联邦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开始调查华人的移民欺诈问题,使得一些支持台湾的人也成了目标。
从那时到今天,台湾、中国大陆和美国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三者之间的错综纠葛的爱恨情仇却依然如故,只是或许更加一触即发。今年一月,台湾现任副总统赖清德当选总统,在北京眼里赖清德是台独分子。而一些专家认为,台湾如果正式宣布独立,将会刺激北京用武力攻台,最终使作为台湾盟友的美国与中国开战。前天安门民运学生领袖、如今担任人道中国组织总监的周峰锁认为,2021年美国政府将中国列为”敌对国家”以后,中美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之前的轨道上,现在到了中国移民与中国划清界线的时候。”如果打起来,我们的孩子是要上前线的。没有双重选择……我们只能选一边。”他说。
但中国移民与祖籍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划清界线对一些人来说并非易事。比如组织了那场独立日游行的花俊雄,他早在1970年代作为来自台湾的国际学生在匹兹堡大学读书时就已经开始参与支持中国的活动。如今,虽已进入耄耋之年,他仍然步伐矫健精神抖擞。而像他所在的纽约和平统一促进会这样挂牌推动台湾和中国大陆”和平统一”的组织如今被美国政府认为是中国统战部的海外哨所而加以严密监视。
花俊雄说,即使在70年代中美建交之前,FBI都未曾找过他的麻烦,但最近这十年里,他已经被FBI问过两次话。”这都取决于中美关系,那时候美国想要拉拢中国对付苏联,现在情况比那时候糟糕多了。”花俊雄说。
花俊雄说FBI探员在问话时反复追问他组织那些欢迎中国领导人到访美国的集会是不是拿了中国政府的钱,每次他都告诉他们,他没拿过中国政府一分钱。花俊雄说他参与和组织挺中活动的动机不是金钱能概括的,生长在台湾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花俊雄在台湾读大学时就已经认定社会主义才是解决岛上贫富不均问题的良方。”我是先信了社会主义才开始支持中国的。”花俊雄说。早些年参加挺中运动后被台湾禁止入境,花俊雄还曾一度换成了中国护照。
很多接受本文采访的华人移民也说,与祖籍国血脉相连的情感是他们参加挺中政治集会的一个主要原因。去年,当台湾总统蔡英文和副总统赖清德分别过境美国,很多前去示威的华人也不否认他们是在与中国有关联的同乡会组织的召集之下来到现场的。对于中国被指责操控华人移民的问题,中国驻纽约总领馆副总领事钱进在通过电邮回应时没有回答关于是否付钱请人去参加集会、秘密警察局或其他渗透行为的具体问题,但他强调领馆在接触海外华人时”严格遵守国际法规定,并尊重美国的司法独立。”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美中真的为台湾问题开战,像花俊雄这样的华人可能会落入一个痛苦的两难境地,像移民们惯常的做法那样与两国都保持密切的联系会变得不仅更困难而且更危险;而二选一又要面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难题。但即使不提情感纠结,无论是出于真心的理念认同还是从现实情况考虑的权宜之计,选边站是否真的能确保华人移民在那种境况下不被当作替罪羊也还是另外一个问题。对很多华人移民来说,这个问题的最现成的答案就来自疫情期间兴起的反亚裔仇恨浪潮。
疫情开始时,特朗普频繁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引发了一波又一波针对亚裔的攻击。一些来自中国的异见人士遂将病毒冠名为”中共病毒”,以避免无辜者被迁怒,但这似乎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去年,法拉盛中国异见人士组织中国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王军涛和他的会员们在时代广场举行针对中共的抗议集会时,也曾被几个美国青少年骚扰,让他们”滚回中国去。” 那些青少年可能不知道的是,曾是天安门民运领袖的王军涛和其他的抗议者,因为政治理念问题都是被中国禁止入境的。”他们可能根本没搞明白我们是在那儿抗议什么。”王军涛说。
今年的总统大选很可能会再次加剧这种紧张的氛围,拜登和特朗普对中国都采取了强硬的态度,在之前几场总统参选人辩论会上,中美关系也是重点话题之一。全国亚裔力量基金(National AAPI Power Fund)去年11月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八个摇摆州有计划今年投票的选民中,有60%认为政客的反华言论推升了针对亚裔的暴力。
近年来参加政治选举的华人候选人对此有更深的体会,他们中不只一个曾被竞争对手指责为与中国和中共关系密切。纽约州民主党华裔国会议员孟昭文说,这种抹红(red baiting)的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 孟昭文在反华言论对亚裔造成的伤害方面仗义直言,也因此成为右翼媒体的攻击对象。”我认为把我所在社区整个当成箭靶是很危险的事,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站起来呛声。”孟昭文说。
孟昭文现在正和其民主党同僚,夏威夷州联邦参议员广野庆子、加州国会议员赵美心联手阻止共和党恢复”中国计划”的企图。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在1943年之前的60多年里曾经禁止大部分中国移民进入美国,在1月22日发出的一份声明中,孟昭文把”中国计划” 称为”新版排华法案”。
对于布鲁克林的小店主王一冰来说,去年这一年充满了恐惧和困惑。年初,她曾经计划开设一个免费中文班,帮助二代华人保持自己的文化之根,她还想过在中国国庆节时在自己的会所里搞庆祝仪式。但当她确认一月份不期而至的那三个陌生人真的是FBI派来的,她就把这些计划都取消了。去年11月,习近平和拜登在旧金山会晤,一些社区侨领从纽约飞到旧金山去欢迎,没人邀请她一同前去。王一冰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都知道我被FBI找过。”她说。
几个月前,王一冰出了场小车祸,虽然没有严重受伤,她从那儿以后开始频繁做恶梦。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坐上一辆巴士,下车的地方是个幽暗的坟场。她问身边路过的人这是哪儿,人们都保持沉默。她又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朋友,但所有人都不接电话。她吓醒了,浑身冒冷汗。
“这个梦太古怪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王一冰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只想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