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先生想不出什么成为让他去年决定离开生活了32年的在中国的故乡，通过从中南美洲经历一路艰辛走线来美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清晰地记得最初引发他这个念想的导火索。
那是一条来自抖音的短视频，抖音是由字节跳动公司创建的短视频平台。
2023年1月的某天，熊先生看到了这条视频，当时中国放宽疫情期间隔离政策不久。回家后的熊先生如往常一样在一天的工作后刷着抖音消磨时间。由于熊先生担心对国内的家人带来负面影响，本文不透露他的全名。那天晚上，熊先生看到了一条视频，里面场景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来自中国的三口之家正在穿越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之间的危险通道——达连隘口（DarienGap）。这对年轻的父母带着看起来不到10岁的儿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行走，路上树枝盘根错，周围是茂密的树林。那个地方看上去原始、狂野，和熊先生从小生长的武汉郊区截然不同。
发布视频的账号叫“一家三口闯美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点开了账号页面，发现了更多类似内容的视频，他看到这家人跋山涉水，穿过村庄，很多地方他从来没听说过。这让熊先生感到很“震撼”，但也勾起了他对这家人更多的好奇。
视频里的场景与熊先生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作为成年人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感到无力。他曾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工作，后来又当了一名药店店员，工作重复乏味，看不到上升的途径。他的家人难以接受他的同性恋身份，不断给他介绍女子作为相亲对象。在新冠疫情期间，武汉严格的封控措施让他被困在公寓。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工作、家庭甚至生活的社区，都让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有没有什么方式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呢？”熊先生不断问自己，而一家三口闯美记的视频让他找到了答案。从那天起，他开始观看了这个账号的好几个视频，抖音也开始向他推送更多类似的“走”到美国的人的视频，他逐渐了解到这种叫做“走线”的旅行抵美的方式。
与TikTok（美版抖音）不同的是，由于在中国运营，抖音受到中国政府更严格的内容管控。任何被政府认为敏感或煽动性的视频内容都会被平台删除。几位中国移民告诉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他们之前在抖音上看到的与走线相关的、曾为他们前往美国的旅程提供指导的视频内容，现在都消失了。
来自抖音、TikTok、YouTube等平台的内容创作者们利用这些平台的“自己动手（DIY）”的精神，用中文、西班牙语和西非国家使用的语言，手把手教大家如何穿越拉丁美洲移民到美国。这些信息让移民们能够更自信地穿越这条危险的北上之路。虽然许多人仍然会寻找人口走私者提供服务，一些人口走私者也使用这些平台进行宣传，但是这些廉价且容易让人上瘾的社交媒体内容使移民们能够绕过传统北上路线的一部分，甚至催生了“移民网红”。这些移民网红在抵达美国后，仍会继续在拥有大量粉丝的账号发布内容。这种飞往拉丁美洲然后步行前往美国的做法，通常被无法通过正常签证程序来美的移民所采用。而这个三口之家只是2023年选择这种方式进入美国的2万多中国人中的一员。
根据联邦数据，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在过去两年中，从墨西哥非法越境被捕的中国公民数量增加了5000%以上，从2021财年的450人增加到2023财年的2万4314人。
这些社交平台虽然为用户提供可践行的信息，但内容却大都只关注如何让旅程看起来更可行，鲜有提及如何美国开启新生活和应对美国复杂的移民系统所带来的挑战。
熊先生被抵美的三口之家在洛杉矶开启的新生活所吸引。在一个视频中，他看到蓝天白云下高耸的棕榈树，人们悠闲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另一个视频里，飞行表演秀中战斗机从空中呼啸而过，观看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这个家庭在美国的生活看起来丰富多彩，充满新奇的体验。他们在射击场尝试过射击，进行过公路旅行，还观看了当地的文化表演。这些视频让熊先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感。他说，自己如同一个长期被困在井底的人，抖音的视频向他抛出了一根通向外面的世界的救生索。因此，他决定追随这家人的脚步，离开家乡，踏上长达数千英里的前往纽约市的旅程。他从之前抵达美国的其他中国移民那里听说，纽约市拥有更完善的公共交通系统，对于没有车的人来说更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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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闯美记”的视频吸引了数万人观看。像熊先生一样，看过这个三口之家发布的视频后，可能有许多人追随他们的脚步来到美国。
对于熊先生来说，抖音为他从武汉到纽约市长达七周的旅程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帮助。纽约是他最初尝试在美国开启新生活的地方。然而，到达美国后，熊先生很快意识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虽然抖音的视频提供了前往美国的指导，但对于如何在没有社交网络或语言技能的情况下在一个陌生国家生活，它们几乎没有提供任何真知灼见。
通过社交媒体的碎片信息拼凑出的旅程
在萌生了去美国的想法后，熊先生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网上和抖音的视频评论区里搜索如何“走线”的信息。他从不同的视频中提取信息和关键词，拼凑出了一条简易的路线图，甚至还找到了两个免费的内容详尽PDF格式的指南，里面详细描述了旅程中的许多路段。这些指南包含了一些实用技巧，例如在离开中国之前清除个人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和浏览历史，以减少在机场被海关官员拦截的风险，或者在哥伦比亚从伊皮亚莱斯市前往麦德林市时，悄悄地在护照里夹上一张20美元的钞票贿赂执法人员。
通过抖音的评论，熊先生也了解了其他人前往美国途中遇到的危险，包括偷窃、抢劫甚至死亡。他加入了一些由对“走线”赴美感兴趣的人和相关移民行业人士组成的抖音群组，后来又转到了微信和WhatsApp上的其他聊天群组。
熊先生曾尝试申请过美国旅游签证，但两次都被拒签。这反而让他更加坚定要出国的决心。他回忆说：“就像有一种被关在牢笼里的感觉，每被卡一次，就越想出来。”此时，“走线”似乎成为他唯一能来美国的方式。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熊先生像拼图一样将收集到的信息慢慢拼凑起来。以前陌生的地名逐渐清晰起来：多亏了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和多名移民提供的信息，他脑海中已经有了一条从中国到墨西哥的完整路线图。
计划在手，熊先生只背着一个装有衣服和干粮的背包，在2023年9月一个温暖的晚上跳上一辆从武汉开往广州的火车。他没有跟家人道别，担心他们会劝阻他。在广州白云国际机场，他被中国海关官员拦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他转而购买了飞往成都的机票，然后又飞往乌鲁木齐。离开中国后，他辗转哈萨克斯坦、土耳其和巴拿马，最后抵达厄瓜多尔。
“回想起来，觉得蛮辛酸的，”熊先生说，他停顿了一下，语带哽咽。他在名为王阳的一个博主的视频中看到的欢乐冒险之旅，和他亲身经历的现实不太一样。每到一个新国家，熊先生都会发现自己陷入新的危险境地。在哥伦比亚，当地的出租车司机试图勒索他和同行者，威胁要把他们送交移民局。在墨西哥的西南部的塔帕丘拉，一个同伴的手机被当地人偷了。在他到达墨西哥中部的墨西哥城以为即将胜利在望时，他被警察发现并遣返至塔帕丘拉。他又花了15天的时间才来到位于美墨边境的墨西哥西北角的蒂华纳。
熊先生也记得那些在途中向他伸出援手的同胞们和来自南美洲的寻求庇护者。在离开中国之前，他下载了两个由之前走过相关路线前往美国的中国移民制作的“走线”指南。虽然这些指南详细地列出了旅程的每一步，但熊先生在旅行中从未真正参考过它们，因为路况一直在变化：昨天可能还通畅的路线，今天可能就被当地当局封锁了。在抵达土耳其准备飞往厄瓜多尔之前，他依靠WhatsApp和微信聊天群组里实时更新的信息给他提供指引。
在旅途中，熊先生加入了来自南美洲的寻求庇护者群体。他们的路线比大多数中国移民走的路线更加危险，但也更加便宜。他记得当他终于看到边境的高墙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想着：旅程结束了。”
离开家乡49天后，熊先生抵达了位于美墨边境的蒂华纳市。在那里，他越过边境，向边境巡逻人员投降。两天后，他从移民拘留所获释，搭上了从圣迭戈飞往纽约市的航班。他最终在法拉盛定居下来，这里是许多通过“走线”进入美国的中国移民青睐的目的地。
尽管社交媒体上许多人将这段旅程描述得浪漫刺激，但对于从拉丁美洲走线来美的移民来说，这条路线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线之一。国际移民组织（IOM）表示，美墨边境是全球陆地移民死亡人数最多的地区。仅2022年，该地区就有686名移民死亡或失踪。3月29日，墨西哥Playa Vicente镇的海滩上发现了八具尸体。这些受害者后来被确认是中国移民，他们走的是与熊先生类似的路线，他们试图越过边境到达瓦哈卡（Oaxaca），然后继续北上陆路进入美国。
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新闻与媒体学院的助理教授鲁基托（Josephine Lukito，音译）表示，无论政治立场或地理位置如何，网红们在塑造人们的信息来源方面都发挥着重要作用。鲁基托研究政治错误信息和虚假信息，她的工作重点关注新闻和社交媒体平台之间的互动。她对社交媒体算法将人们引导至“兔子洞（指复杂奇异且未知的情景）”表示担忧，因为用户往往会倾向于寻求强化其已有观念的内容，从而形成信息茧房。
抖音算法经常推荐的同质化内容不仅加剧了受众移居美国的愿望，还为他们提供了实用的建议。虽然无法确切知道有多少人因抖音视频而移民，但在“走线”视频的评论区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王阳就是一位曾经在名为“王阳骑摩托”的现在已删除的账号上发布大量关于“走线”的视频的博主。在他最近于新账号“王阳”发布的视频中，他纪念了自己抵达美国一周年。在该视频的评论下，有中国寻求庇护者感谢他激励了他们前往美国。
“阳哥，我看着你的视频出来的，”一位抖音用户在评论中写道。
另一位用户评论道，“受你启发，我现在人在法拉盛”。
美国，看上去很美
抵达法拉盛后，熊先生看到的景象让他觉得有些失望。在抖音的视频里，纽约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时代广场炫目的大屏幕。然而，法拉盛映入熊先生眼帘的却全是中文招牌、街头小贩和装修简陋的店铺，让他联想到了他家乡90年代的样子。“法拉盛就像中国的三线四线小城市，”熊先生说。他意识到并不是纽约的每个角落都像曼哈顿时代广场那样光鲜亮丽。
很多视频博主都讨论过他们在纽约作为寻求庇护者所面临的挑战，但现实比熊先生预想的更加残酷。中国寻求庇护者之间激烈的求职和找房竞争令人望而生畏 —— 过去两年，法拉盛涌入大量移民，新移民的机会变得稀缺。熊先生和其他三个人挤在一个两居室的公寓里，在等待工作许可期间，缴纳的房租在迅速消耗他的积蓄。他还听说另一个寻求庇护者的处境更糟糕：11个人挤在一个两居室的公寓里。
找工作同样困难。熊先生花了整整三个星期才找到一份零工。他在一家橱柜公司帮人搬运重物，每天工作时间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6点。一天的工资只有120美元。熊先生说：“我终于用自己的双手挣到了钱，我看到了在这里稳定下来，开启新生活的希望。”
但这只是一份临时零工，熊先生仍然难以找到长期工作。他在纽约市衣厂寻找求职机会碰了壁，此前他在中国就有好几年在服装厂工作的经验。他还做过一份洗衣房的兼职，但收入不足以维持开销，于是他决定去洛杉矶，试试看一家月子中心承诺会提供的工作机会。但最后这个机会也落空了。他仍在努力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尽管所有这些挣扎都与他在抖音视频中看到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但有一件事符合了熊先生的期望：在美国遇到的每个人都像他想象的那样善良和热情。他表示自己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透过滤镜的美国梦和视频中描绘的旅程的画面逐渐褪去，熊先生开始以一种更加现实的视角看待他日常生活中的美国。
“如果没有抖音，我不敢想象自己能来到美国。但你不能指望世界看起来完全像视频里那样。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你需要自己去体验才知道是否真的适合自己，”熊先生说。
The Markup记者Lam Thuy Vo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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