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谢晶（化名）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定期在网上搜索两个关键词：“新鲜草原酒店”和“纽约市”。
居住在中国深圳的谢晶是五月花国际酒店集团旗下新鲜草原酒店EB-5项目（俗称“投资移民”项目）的投资者，该项目允许外国投资者通过向创造就业机会的美国企业投资来获得美国绿卡。五月花新鲜草原酒店属于EB-5区域中心项目，即美国移民局（USCIS）授权的中介机构，这种机构可以将多个投资者的资金汇集起来，通过该项目为更大的开发项目提供融资。
谢晶希望能为她的儿子申请到一张绿卡，因此，在2015年，她向五月花酒店集团的新鲜草原酒店项目投资了50万美元。为此，她抵押了自己在深圳的一套两居室公寓，并将55万美元汇入湖北五月花商贸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账户，其中包括50万美元的最低投资金额以及5万美元的法律、翻译和项目发行等费用。她的儿子与五月花集团签订了合同，这也是他申请EB-5签证的第一步。
根据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审核的电子邮件、财务文件和合同，湖北五月花随后将她的资金转入了五月花区域中心的银行账户。
两年后的2017年的冬天，五月花集团在纽约皇后区的新鲜草原酒店举行了开业庆典。然而，身处深圳的谢晶表示，她对项目的进展一无所知，因为公司对项目财务状况的通报极为有限。项目曾称投资两年她的儿子就能获得绿卡，但随着承诺的截止日期临近，谢晶仍未收到五月花方面的任何消息。
在新鲜草原酒店竣工后的几年里，谢晶继续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直到今年6月的一天，她在微信上偶然发现了一篇由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THE CITY 和《卫报（The Guardian）》联合发布的调查报道。文章提到了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并披露了她一直在苦苦追寻，但从未从五月花集团获得过的大量关于新鲜草原酒店项目的财务细节。
据报道，五月花区域中心下的新鲜草原酒店的开发商、华裔女商人胡玮弘在为纽约市长亚当斯（Eric Adams，音译）的竞选活动捐款后，获得了每年600万美元有保证的租金收入以及亚当斯政府的特殊优待。
该调查揭露了市长亚当斯与胡玮弘之间的“互惠关系”，文中称，这位“有野心的酒店经营者为亚当斯的市长竞选拉人头筹集了数万美元的竞选支票。”随后，调查还指出，胡玮弘“通过亚当斯政府的运作，获得了台面下的好处和数百万美元的市府合同。”
谢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她反复阅读了这篇报道的中文版，试图理解文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些财务信息正是她多年来一直想从五月花集团获取而未能得到的。在她努力消化文章中的信息时，脑海中不断浮现一个问题：“我的钱去哪儿了？”
一笔“不错的”投资
虽然国会在1990年设立了EB-5投资移民项目，但该项目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才开始受到青睐，特别是在房地产开发领域，因为它提供了一种融资的新方式。根据美国国务院的数据，中国大陆投资者一直是EB-5项目参与者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如美国史上耗资最多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哈德逊广场（Hudson Yards）就从EB-5投资者那里获得了至少12亿美元，作为建设资金。然而，近年来，该项目因向中国投资者的还款延误问题而陷入纠纷。
通过美国移民局（USCIS）管理的EB-5项目，投资者及其配偶和21岁以下未婚子女可以通过向美国商业企业进行合规投资并为符合资格的美国工人创造或保留10个永久全职就业机会来申请合法永久居留权。移民局还要求EB-5投资必须在投资者的有条件居留期间保持“风险状态”，以确保资金被持续用于创造就业，这意味着投资者不能确保获得退款或预定利息。
谢晶表示，阅读关于胡玮弘和亚当斯市长之间的关联的调查报道帮助她解开了多年来心中的诸多疑问、困惑和沮丧。这最终促使她决定向媒体曝光该项目，因为她意识到，作为投资者，她在关键项目信息上被误导及蒙蔽。
直到今天，谢晶仍然清晰地记得近十年前签署五月花新鲜草原酒店EB-5项目合同时的心情。2015年5月她第一次在一个中文网站上看到有关新鲜草原酒店项目的信息。出于对该项目的兴趣，她联系了主持该项目的位于武汉的湖北五月花商贸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她随后与武汉五月花大酒店的总经理罗春安连上了线，罗春安也是代表胡玮弘为其EB-5区域中心项目招募中国投资者的关键人物。
作为1992年国会设立的临时试点项目，区域中心计划自2008年以来成为EB-5投资者进行投资的主要渠道，如今几乎所有EB-5投资都是通过区域中心进行，其部分原因是它较低的准入门槛和性价比。
当时，EB-5区域中心项目已经在中国富人和中产阶级中引起了极大兴趣，因为它提供了特殊的移民美国的机会。然而，在得知项目的最低投资额为50万美元后，谢晶犹豫了，她甚至考虑退出，因为这对她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谢晶说，罗春安此时展现了出色的说服技巧。他友善而热情，甚至在中秋节期间专程从外地给她送来月饼以示诚意。但更重要的是，他理解一位母亲想为儿子创造美好未来的心情。
在得知谢晶的儿子正在美国求学后，罗春安强烈建议她投资公司的新鲜草原酒店EB-5项目。他告诉谢晶，这笔投资将成为她儿子未来的有力保障。他告诉谢晶，如果她的儿子毕业后希望留在美国工作，通过EB-5项目获得绿卡将令这个过程变得轻松顺利很多。罗春安拒绝了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的采访请求。
谢晶透露，罗春安还承诺她的儿子会在投资后两年内获得绿卡，并且她可以在五年无息期满后退出项目并获得全额退款。
在达成协议的最后阶段，罗春安发起了最后的攻势。据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核实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2015年11月10日，他多次给谢晶发信息让她对这笔投资放心：
“不会拿不到绿卡的！放心吧！”
“万一经营不好，把房产卖了，您也是第一顺位还款人！”
“不要太担心了！不会发生的！”
“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两天后，谢晶抵押了自己在深圳的两居室公寓，并向湖北五月花商贸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汇款55万美元。根据EB-5项目的要求，移民局需要投资者提供清晰的文件，证明其投资资金的合法来源。谢晶表示，她通过了审核。根据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审阅的合同记录，谢晶的儿子随后与纽约五月花区域中心有限公司的总裁戈小庄签署了有限合伙协议，戈小庄是胡玮弘的丈夫。
谢晶说，她原本以为在2020年，也就是她最初投资五年后能拿回资金。
然而，她和儿子面临的却是无尽的等待。
试着保持乐观
经过多年的无望等待，谢晶表示她在2022年曾考虑退出项目并申请退款。之后，罗春安将她介绍给五月花集团在纽约的联系人、胡玮弘的儿子戈乔玉（Leo Ge）。谢晶表示，戈乔玉的回复比罗春安要少得多。他在2023年5月停止回复谢晶通过微信提出的退款请求。在过去近十年与罗春安和戈乔玉的沟通中，谢晶表示，尽管投资协议有所规定且她多次要求，但五月花从未主动向她汇报区域中心项目的进展或财务状况。
谢晶试图保持乐观，她当时安慰自己：“现在还早。”她记得罗春安承诺她可以从2020年开始退出项目并获得退款。然而，2020年到了，她的儿子没有拿到绿卡，她也没有收到承诺的退款。
谢晶不知道的是，五月花集团在2020年疫情期间，将她投资的酒店改造成了一个接收前囚犯的游民所。当她在两年后因为多次要求五月花披露财务状况未果，加上对项目进展延误的失望，询问罗春安如何取回她的资金时才得知相关情况。
戈乔玉直到那时才告诉她，公司正面临现金流问题，并正在与市府就签订游民所合同进行磋商。
那是谢晶第一次了解到五月花区域中心的财务困境。据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审查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戈乔玉通过微信告诉谢晶，公司处于破产的边缘，没有资金偿还她的投资。在消息中，他还表示，公司两年未偿还银行贷款本金，并且已有六个月未支付水电费。
2022年谢晶再次要求退款时，戈乔玉在同年7月26日的微信消息中写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疫情打乱了现金流。我的企业已经在破产的边缘。你这个时候让我退钱，现在就连高利贷在美国都追不回钱。”戈乔玉还在微信中提到，公司正在与市府签订合同，将酒店用作游民所。“签不下来就不好看了。”
次日，戈乔玉建议谢晶耐心等待，继续参与五月花的EB-5项目。他告诉谢晶，他计划坚持到政府租下五月花的酒店，并在微信中写道：“我就有现金流慢慢换（还）您钱了，就算您现在推出（退出）我也没钱给。”
但戈乔玉没有告诉谢晶的是，该合同是他的母亲、酒店所有者胡玮弘通过酒店与市府业务获利数百万美元的一部分。媒体曾报道称，胡玮弘在2021年亚当斯竞选市长期间，在该酒店举办了两场竞选筹款活动，亚当斯均有出席。亚当斯在2022年1月就任市长后，市府四次批准了胡玮弘位于新鲜草原的酒店的六个月游民所合同的续约申请，使她的公司每年获得620万美元的收入。
此外，胡玮弘还被指为市长亚当斯的前亚裔事务主任及主要筹款人郑祺蓉（Winnie Greco）提供了酒店住宿，郑祺蓉在遭到联邦探员调查后于近日辞职。郑祺蓉在2022年底到2023年初的八个多月时间里，住在由纳税人出资的酒店客房内，总费用可能超过5万美元。尽管市长新闻办公室和胡玮弘的律师对THE CITY称郑祺蓉支付了她在新鲜草原酒店的住宿费用，但他们都未向记者提供相关收据以证实此说法。
戈乔玉也没有提及，他们家即将购买曼哈顿的一套新公寓。在谢晶请求退款三个月后，胡玮弘于2022年10月以500多万美元现金购买了位于哈德逊广场（Hudson Yards）一栋88层的豪华大楼内的一套三居室公寓。
在这栋公寓楼里，胡玮弘于2023年6月9日为亚当斯2025年竞选连任举办了一场筹款会。据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THE CITY 和《卫报》的联合调查，有三名当天为亚当斯竞选捐款的人声称，他们或其配偶的2000美元捐款是由胡玮弘家非法报销的。
2023年1月，当谢晶再次向戈乔玉要求退款时，戈乔玉表示最早也要到2023年3月才能开始还款。然而，退款日期不断被推迟，戈乔玉称公司的资金被压在项目里。四个月后，他建议谢晶继续办理投资移民，并说：“这次是最后的窗口了。估计后期都不会再让做移民了。”
戈乔玉的回复让谢晶感到沮丧并充满疑虑。她说：“我们投资的酒店已经建好了，五年无息投资也早已到期。这样年复一年说没钱，钱到底去哪了？”谢晶说，她只从罗春安那里得到了些许模棱两可的信息，对方称胡玮弘正在筹备曼哈顿一家新酒店的开业。她说，罗春安称公司的资金都被压在了项目中。今年6月17日，谢晶向五月花集团递交了书面退款申请，并通知了戈乔玉，但他始终未回应她的信息。
“简直是侮辱”
扎克曼律师事务所（Zuckerman Law）举报人奖励实践部主任斯托克（Matthew Stock，音译）对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表示，向投资者承诺保证退款是EB-5项目的一个重大雷区。斯托克与谢晶没有关联。斯托克说：“任何形式的投资保证都是值得警惕的信号。”他强调没有任何投资是完全没有风险的，尤其对于EB-5项目而言，投资必须处于“风险状态”才能符合绿卡申请的资格。
让谢晶一家雪上加霜的是，今年7月，她的父亲被诊断出患有肝癌，而母亲也住进了医院。在经济压力、照顾亲人的责任以及与五月花的纠纷中，谢晶在8月初的一天突然晕倒，摔伤严重。“父母都靠高昂的药物在维持生命！我急用钱！”谢晶在微信中给罗春安留言，催促他向胡玮弘要求退款。
经过两年多艰难的谈判，谢晶终于在今年8月21日从五月花集团收到了1万美元。10月1日，她又收到了公司支付的另一笔1万美元。但五月花没有提供任何有关何时归还剩余的53万美元投资款的信息。看到汇款单上的金额，谢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是侮辱。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追讨资金，他们只还了这么一点钱。”
胡玮弘及其律师没有回应关于五月花EB-5项目透明度和她与罗春安关系等有关问题，也没有回答为何未按承诺向谢晶退款以及五月花财务状况的问题。
当谢晶质问罗春安为何五年后未能兑现退款承诺时，罗春安将责任推给了公司。纽约移民记事网（Documented）审阅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罗春安向谢晶承认，他在接受胡玮弘儿子戈乔玉做的投资移民培训时被指示向客户做出上述承诺。
“冰山一角”
当谢晶通过文章了解到胡玮弘与亚当斯之间的互利关系时，她震惊地发现自己所投资的项目竟是争议的话题之一，其中包括胡玮弘被指分别为郑祺蓉和亚当斯的儿子科尔曼（Jordan Coleman，音译）提供了纳税人资助的房间，以及非法报销亚当斯竞选捐款的行为。她此前并不知道胡玮弘是五月花集团的关键决策者，并据称在中国有犯罪记录。
这些事实坚定了谢晶向媒体揭露五月花EB-5项目违规行为的决心。谢晶说：“我只是该项目的一位投资者，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这也许只是他们的违法链条的冰山一角，必须及时阻止，以免对社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今年11月将是谢晶为帮她儿子获得绿卡而进行投资的九周年。然而，在等待移民身份改变的过程中，她儿子错失了宝贵的工作机会和家庭团聚的时刻，而他们在急需资金为患病家人提供支持时，却无法取回自己的投资款。
谢晶说：“让人痛心的是，纳税人和投资者辛苦赚来的干净钱，变成了肮脏的资本和不道德的交易。美国移民项目应该吸引的是诚信友善的人，而不是像胡玮弘这样腐化体系的人。我们不能让他们非法、无信地破坏社会生态。我希望我的经历能对公众和执法部门敲响警钟。”
如果您有关于五月花EB-5项目的更多信息，请通过 april.xu@documentedny.com 联系我们。
本文与THE CITY共同发表
